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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胡服风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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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开中原大国,也只有与北燕南楚互为外患而已。中原腹心的魏韩,也只有秦楚齐三大国构成外患,却没有北地胡患。纵是燕国,在燕昭王平定辽东之后,东胡之患也全部流窜转移到了赵国头顶,燕国的外患也只有齐赵两个夙敌与威胁大大减弱的北胡了。

    唯有赵国特异,非但有中原战国的大争外患,亦有中原各国已经消除或大为减轻的胡患,当真可说是外患层叠。具体说,这时的赵国北有三胡(东胡、林胡、楼烦)与尚未成势的匈奴,西有中山与强秦,东北有老冤家燕国,东有咄咄逼人的强大齐国,南有同根相煎百余年的魏韩两国,实在是强敌环伺危机四伏。而在所有的外患中,北地胡患对赵国威胁最大,以天下棋语说,是“急所在胡”。之所以如此,在于秦国强大之后,将西部戎狄的“不臣”部族与北地、上郡的游牧匈奴以及林胡楼烦已经全数驱赶出境。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,聚集于阴山草原及其东北部大漠,占据了包括九原、云中在内的广阔地带,直接压在了赵国雁门要塞的头顶。与此同时,东胡部族在丢失辽东根基之后,也迁徙到西北草原大漠,压在了赵国正北的代地。然则,更急迫的还是赵国的两大胡族夙敌——林胡与楼烦。

    林胡也叫做澹林,是长期游牧于雁门关北部山地草原的强悍部族。楼烦则是长期游牧于秦国上郡与雁门南部山地的强悍部族,丢失秦国上郡根基,举族北迁到赵国代地雁门之间,与林胡一起构成了赵国的肘腋大患。其所以是肘腋大患,在于这林胡楼烦有一个共同处,精于骑射动如飓风,经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夺财货人口牛羊马匹,偏偏却极难捕捉,即使费尽心力咬住了,也无法给予重创,更不用说聚而歼之了。赵国之所以始终在北边驻守十万大军,且始终无法将这十万大军投入中原争霸,根本因由便在于强大的胡患始终不能稍减。赵国之所以民穷财竭,极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经常的闪电式的掠夺。

    单有外患还则罢了,凝聚朝野全力反击便是。偏偏赵肃侯之后的赵国又是世族分治山头林立,凝聚国力分外艰难。更有特异处,赵氏部族在春秋晋国时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领军部族,几乎是代有名将精兵,更在长期抗御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独自成军的传统。三家分晋之后,赵国朝局的变动弥漫出一种强悍的国风——以各方军力强弱定权力格局,政变杀戮之频仍居列国之首。国君稍弱立有倾覆之危。历经赵成侯、赵肃侯两代,虽稍有好转,但依然发生了几次大的军争式政变。最惨烈者,便是赵雍亲自发动的剿灭叔父奉阳君而还政于父亲赵肃侯的政变。政变但起,难禁杀戮。那次杀了叔父奉阳君合族三千余口,留下的朝局创伤犹在。未及理顺,父亲赵肃侯撒手归天,国政裂痕直是乌云压顶,赵雍如何不忧?当此之时,又何敢轻动?

    如此这般,是年轻的赵雍所要面对的严酷格局。

    即位后的次日夜里,赵雍独自驾着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来到将军肥义的府邸后门。肥义是赵肃侯的能臣干员,年逾五十,官职却只是一个五大夫爵位的邯郸将军。赵雍做太子时,以肥义在边地的军中实力为根基,发动了对奉阳君的灭门夺政之变。按理说,肥义功勋显赫当大为擢升,可赵肃侯却偏偏一直没有晋升这个实力派老臣。肥义也丝毫没有怨愤之情,依旧忠于国君,不党附任何世族山头。对新君赵雍的夤夜密访,肥义也没有任何惊讶,只淡淡一笑,将赵雍请进了书房密室。

    “邦国危难,将军教我。”赵雍深深一躬。

    “君侯在上,安敢言教。”肥义扶住了赵雍坐入案前,自己却依旧站着,“肥义姑妄言之,君侯姑妄听之。赵有三难:朝局不安,中原虎视,胡患压顶。臣以三策对之:柔韧安内,示弱中原,力除胡患。如此做去,若得大局安定,再图一展抱负。是否可行,君自定夺。”虽则谋划如故,却隐隐然透着一种局外人的淡漠。

    赵雍双眼炯炯发亮:“将军为国之长剑,可否为赵雍制衡朝局?”

    “但在其位,必谋其政。”肥义神情肃然。

    赵雍哈哈大笑:“国之利器,自当高悬于庙堂之上也!”

    次日朝会,赵雍立即当殿下诏四道:其一,将军肥义着即爵加上卿,擢升左司过兼领柱国将军,职司纠察整肃国政,右司过两臣着肥义举荐定任;其二,中府丞周绍擢升太子傅,辅佐太子赵章修习国事;其三,赵禹、赵燕、赵文为博闻师,訾议国政;其四,朝中凡八十岁以上之老臣,皆受“国老”名号,每月由国府致礼抚慰,可随时进言督察国政。

    四道君书一下,大臣们百味俱生莫知其所。这设立司过大臣并命肥义领职一事,世族大臣们先已惴惴不安。且不说这肥义本来就是个唯国君马首是瞻的硬骨头,仅做了个不大的将军就敢突袭攻灭手握重兵的权臣奉阳君,世族大臣们已经是如芒刺在背了;如今骤然爵加上卿,头顶上再有两级(侯、君)便到人臣之极。加爵还则罢了,肥义毕竟也是赫赫名臣,赵肃侯未加重用,本来就是留给赵雍晋升的,大臣们谁个看不出此中奥秘?可新设如此一个“司过”大臣,还要兼领邯郸军政手握三万精锐步骑,这分明是国君要以睁得硬眼的肥义震慑朝局了。虽说各据实力的世族大臣们也未必人人都有叵测之心,但对新君上手便严加防范,毕竟是老大不舒坦。然则又能如何?整肃朝政不是该当的么?赵国多内争,谁都嚷嚷要凝聚朝野消弭边患,当此之时,设立司过大臣以纠察内政,又能以何等理由反对?

    还有,这太子傅历来都是世族重臣领衔,外加一个饱学之士辅佐。如今却擢升一个执掌王室典籍的中府丞周绍独领。周绍虽不若肥义那般令人如芒刺在背,却也同样是个只认法度死理的老倔头。此前大臣们已听说,赵雍亲访周绍试探,这老倔头耿耿地撅着山羊胡须说,立傅之道六,君若守之,老夫当为也。赵雍问六者何也?这老倔头说,知虑不躁达于变,身行宽惠达于礼,威严不足以易于位,重利不足以变其心,恭于教而不放纵,和于臣而不伪言,此六者,傅之道也;王若不守,臣之耻也,何敢为之也?没想到,赵雍坦然允准,当真教这老倔头做了太子傅。大臣们都明白,这“六道”分明是这老倔头的开价,尤其那三四两道——威严不足以易于位,重利不足以变其心,分明便是告诫赵雍:他只认太子傅职责法度,不认国君威权。如此一个油盐不浸的老倔头做未来国君的老师,谁个心里舒坦了?然则又能如何?为太子延聘老师,历来是半私半公之事,周绍又是名节赫赫,能反对么?

    若说前两道君书让世族大臣们不快,后两道却是颇得人望。

    博闻师也是新设。赵禹、赵燕、赵文三人都是年过六七旬的卸职元老,能訾议国政,自然强如闭门闲居。而年过八旬的十二位元老也都成了“国老”,也都能进言督察国政,可谓殊荣加身。每一老身后都是一大族,舒畅者又岂止一人也。更要紧的是,世族大臣几乎都在中年之上,人皆有老,眼见博闻师与国老便是老之所归,谁又不暗自庆幸?在强悍实在的赵国,历来是老臣受冷落,一旦不能驰骋沙场,在国便是失爵失位,纵有子孙承袭,老臣自己却未免凄凉。而今有一抹亮色照拂暮年之期,能获高爵而安享晚境,不亦乐乎?

    安定了朝局,赵雍正欲北上视边,却有魏王特使飞车邯郸,一力邀赵雍加盟“五国相王”大典。这“五国相王”是魏惠王为主盟的邦交大典,邀韩、宋、赵、燕、中山五国,在魏国主持下一起称王并相互承认对方为“王国”。魏国本来早已经称王,此举完全是老魏惠王想操持天下大局重振魏国声望的别出心裁之举。

    “赵为弱邦,无其实,不敢处其名也。”赵雍对特使分外恭谨,回书也只是如此一句。魏国特使大为惊讶,回报大梁,说赵雍已经下书朝野:国人称他为“君”,比“侯”还退了一步,不可思议。魏惠王哈哈大笑:“少见多怪也!赵国本弱,赵雍知其弱,有何不可思议了?”

    从此,中原列国弥漫出一股“弱赵四等”的口风,讥讽赵国在王、公、侯三等邦国之后自甘称“君”,隐隐然觉得赵国只怕是当真不行了。否则,在强势汹汹的战国之世,向来咄咄逼人强悍张扬的赵国如何肯灭了自己威风?

    风声传来,赵雍轻蔑地一笑,到国中巡视去了。

    这一去竟是两年。赵雍踏遍了赵国的每个角落,对赵国山川形胜与生民艰难终究算是了如指掌了。第三年赵雍回到邯郸,立即与肥义等一班重臣商讨在赵国变法。谋划半年之后,赵国的变法终于开始了。赵雍给变法定的大要是十六个字,“不触封地,整肃吏治,废黜隶农,行新田制”。也就是说,在不根本触动世族封地制的情势下,大力整肃国政,废除奴隶制,推行已经成为战国主潮流的自由买卖土地制,激发国人勤耕奋战。因了不触动封地,所以变法得到了世族大臣的一致拥戴,而庶民与隶农官奴更是欢呼雀跃。朝野同心之下,赵国的变法水波不兴,几乎没有引起列国的多少关注,便平稳地在七八年间完成了新法之变。从战国大势看,赵国的变法除了不能与秦国的商鞅变法相比外,力度与广度均超过了其余五国。当此之时,变法已经是天下大潮,魏、楚、韩、秦、齐五大战国均已先后变法,除了魏楚韩三国没有二次变法之外,秦齐两国都是在大变法之后不断小变,法令之新领先天下。及至赵雍即位,北方最古老的燕国也开始了燕昭王与乐毅的变法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,赵国成了战国最后变法的一个。也正因了如此,赵雍对列国变法看得分外清楚,如何在不使朝野发生大动荡的稳定情势下推行变法,也就成为赵雍反复思虑的头等大事。别国变法,都要在外患消弭或大大减弱的大局下进行,根本原因,在于变法必然会带来动荡,若外敌与内部动荡同时发作,其国必毁。唯其如此,外患未消则不能变法,几乎成为天下认同的铁则。若恪守这一铁则,赵国将陷入一个永远不能变法的怪诞圈子。赵国劲而不强,边患又是天下之最,不变法无力靖边,而外患不除又不能变法。这,岂非一个只能永远原地打转的怪圈?

    两年巡视,赵雍已经想透了这件大事,决意以不触动封地的无震荡变法来走出这个怪圈,而后再相机彻底变法。一着手果然顺当,竟在七八年间完成了一次举国大变。然则对赵雍而言,更高兴的却是列国目光尽被燕国崛起所吸引,赵国悄悄地隐身在昔日夙敌的光影中跨出了一大步。

    国势大定的第二年,赵雍带着一个铁骑百人队径直北上了。这一次,赵雍要寻求靖边之法,为彻底肃清三胡匈奴边患下一番工夫。

    这时候,赵国的北疆还远未伸展,自西向东还被三胡与匈奴压缩在九原、云中、雁门、平城、于延水一线之南。认真说起来,纵是这一线之南二三百里,也经常被胡人飞骑突破大掠。而九原云中以南的广袤高原,秦国则在河西地带修建了与大河并行南下的千里长城,使胡人无法肆意侵扰。加之雁门平城恰恰又将中山国隔挡在南部太行山地带,胡人飞骑只能对赵国燕国肆虐了。偏此时的燕国已经派大将秦开一举拿下了辽东平定了东胡,亚卿乐毅又顺势北上,一举将诸胡部族从渔阳、上谷驱逐到于延水之西。如此一来,诸胡与匈奴几乎全部压在了赵国北部地区。自赵氏立为诸侯,赵国在北边始终驻有重兵,到赵成侯赵肃侯两代,长驻十万轻骑已经成了定制。应当说,那时候的十万轻骑虽不足以扫灭诸胡匈奴,但保得赵国北部平定还是游刃有余的。然则此时情势大变,赵国的十万轻骑分别驻扎在雁门、平城两地,面对兵势猛增且又日见频繁的胡族袭击,赵军在广阔的战线上已经呈现出力有不逮的弱势。

    赵雍马队越过治水,直奔雁门塞而来。

    此时的北疆,正是夏末秋初水草丰茂牛羊肥壮的黄金季节。一过治水,蓝天之下重峦叠嶂,霞举云高,连山隐隐,旌旗猎猎。遥遥望去,两山夹峙,恍若云天之门,时有雁阵长鸣,从门中掠过悠悠南下,令人生出无限感慨。因了如此沧桑奇观,这片险峻连绵的高山叫了雁门塞。雁门两山之中,一座关城突兀矗立,这便是赫赫大名的雁门关。

    抗胡大将楼缓的幕府,驻扎在雁门要塞。赵雍一进关直入将军幕府,不想幕府内外冷冷清清,一问之下,领军大将楼缓竟不在驻地。赵雍原本是秘密北上,有意不事先飞书而要真实验看边军状况,听说主将楼缓不在,微微皱起了眉头:“楼缓不在幕府备军,却到何处去了?”

    “禀报特使,”一个留守司马从幕府后厅大步匆匆走出,“胡人秋掠将至,将军赶到岱海踏勘地势去了!”

    秋掠?赵雍恍然大悟,每年秋季都是诸胡部族大举南下的时节。其时中原农田收获方过,草原大漠寒冬将至,正好大掠粮食财货以备冬藏休牧。楼缓在此时赶赴岱海,必有不同寻常的谋划。赵雍略一思忖,马鞭啪地打到战靴上,走,岱海!

    雁门关以北五十余里,有一道东西蜿蜒数百里的夯土长城,这是赵国修筑的抗胡屏障。出得长城,是广袤起伏的山地草原,驰骋百余里,正北方向一片大湖,茫茫苍苍方圆五百余里烟波浩渺,周围青山苍翠草原无垠起伏,倍显天地之壮阔。然则奇异的是,如此一片大湖,如此连绵起伏的广阔草原,湖边却没有长驻放牧的帐篷群落,纵有放牧牛羊的胡人,也是远远地洒落星散在大湖周围的小河旁。赵雍也曾在边军磨炼过几年,知道岱海是一片盐湖,其水之咸,比海水尚有过之。唯其如此,诸胡部族才不在此地扎根,而只是在水草丰茂的季节骑马赶着牛羊马群轰隆隆而来,大半日之后又轰隆隆而去。

    “来者哪位将军?”湖边山丘后飞出一骑遥遥高喊而来。

    百骑队风驰电掣般卷到面前,护卫将军亮出一支硕大的青铜令箭高声答道:“国君特使到!你是何人?楼缓将军何在?”

    “末将中军司马。既是特使,请随我来。”骑士一圈马翻身飞驰而去。

    翻过一个山头又一道山谷,遥遥见前方山腰有影影绰绰的红色身影,及至到得山下,却是一道极为隐秘的山谷:面向大湖,背靠群山,除了南面谷口,别无进出途径。中军司马在山下勒马拱手道:“骑队在山谷避风处暂歇,请特使大人随末将登山。”骑队将军冷冷道:“该当楼缓将军下山才是。”赵雍一摆手:“休得多言,只两人随我上山,马队扎营造饭。”骑队将军向百夫长低声叮嘱几句,与另一名骑士丢下马缰大步跟在赵雍身后上山。

    将及山顶,一片密林横搭在山腰,走进密林,又是一处极为隐秘的山坳,一顶半旧的棕色牛皮大帐篷扎在突兀的山崖下,帐外钉子般挺立着六名长剑甲士。赵雍一看便明白,楼缓肯定要在这里谋事,正要举步进帐,身旁中军司马一声高报:“国君特使到——”话音落点,一人脚步急促出帐,却又骤然停顿在帐口。

    “君上?”大将愣怔间深深一躬,“雁门将军楼缓,参见君上!”

    赵雍哈哈大笑:“楼缓将军,未告而来,唐突了。”

    “君上巡边,岂有唐突之理?君上请。”一脸糙黑两鬓灰白的楼缓肃然侧身拱手,将赵雍请进了大帐。赵雍刚绕过帐口木屏,便听轰然一声:“参见君上!”一看之下,四员大将与四名军吏整肃站在帐厅。赵雍笑着摆摆手:“军中无全礼,坐了坐了。”指点着道,“你是赵庄,你是韩向,你是胡笳,你是李鸢,对么?”四员大将见在边地只有三年军旅的国君竟还记得他们,自是分外兴奋,齐齐应了一声:“谢过君上!”

    此时,楼缓已经吩咐军务司马上来了酒囊干肉。赵雍接过酒囊咕咚咚大饮了半袋,啧啧笑道:“如何有三分胡人马奶滋味儿?”

    “君上,”楼缓笑了,“草原寒冷,兵士缺酒不过劲。赵酒太烈,肚腹无食不能痛饮,吃饱了更不能多饮。军士们便将马奶掺酒,既难得醉人,又当得饥渴。时日长了,军中酒都成了马奶加赵酒。君上若要赵酒,我差军务司马回雁门关拿来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。”赵雍摇着手又咂咂嘴,沉吟间不禁突然拍案,“使得使得,大是使得。”

    “君上饮得就好。”楼缓轻松地笑了。

    赵雍自顾一口气道:“草原之上,马奶多多,何不就地酿造马奶酒?既省赵酒迢迢运送,又增军士体力战力,岂非一举两得?远途驰驱,但有两三袋马奶酒几块酱干牛肉,何愁饥渴?强如这赵酒掺马奶,既费事劳神,又不足供给。”

    “君上大是明察!”几员大将抢先呼应。

    “君上,”楼缓目光闪烁着思忖着,“马奶酒本是胡人之物,少许入军或可,若做常用,且不说国中如何,只怕中原列国要讥讽赵人化入蛮夷了。”

    “鸟!”赵雍粗豪地大笑,“你等但说,马奶酒合用不合用了?”

    “合用!”四员大将异口同声。黝黑粗壮的李鸢昂昂道:“真正的马奶酒给劲!胡人叫马奶子,酸甜浓稠后劲足,健胃活血滋补强身,两三大碗下肚,任甚不吃也撑他两天两夜。谁个敢说不合用?”赵庄跟上道:“马奶酒比中原酒好做多了,根本不用酿制窖藏,只将马奶收入皮囊搅拌几日,但出酸味便是马奶子。若再掺得几两赵酒搅拌,马奶子生出些许酒香酒辣,更是带劲!”韩向搓着手兴奋接道:“当真大做马奶子,连军粮都省去一半。”“雁门关老弱妇幼也都有得事做,皮囊也不空了。”胡笳高声追了一句,帐中哄然大笑。

    “方便合用,好处多多,还怕个甚来?做!”赵雍看着楼缓笑了。

    楼缓见国君依然不改军旅粗豪,顿时心生感奋慨然拱手道:“君上如此胆魄,楼缓何能裹足不前?明日臣分派下去,大做马奶酒!”

    “便是这般。”赵雍双掌一拍,“近日我常思忖:胡人无常根,却能生生不息地与我纠缠,其中必有强势所在处。别个不说,这马奶子便是中原所不及,紧要时连埋锅造饭也省了。你等说,若没有这马奶子,胡人能不带辎重饿着肚皮千里驰骋奔袭大掠么?而我军但动,便是粮草先行,飞骑追过三日便没了接济,这茫茫草原,如何咬得住胡人?”

    “君上大是!”瞬息之间,楼缓并几员大将顿时目光炯炯。国君虽然年轻,洞察大势分明是目光如炬。马奶子这件事,军旅将士看来只不过是顺应自然的寻常事体,国君却能说出如此一番根本道理,委实教人信服。

    “此等事日后再说。”赵雍一挥手,“楼缓将军,看来你要给胡人谋事?”

    “禀报君上,”楼缓正色拱手,“每年八月,三胡都要南下大掠,岱海东西两侧是必经之道。我与诸将计议:拟在岱海两侧山谷埋伏轻骑八万,一举重创胡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番要打狠!”赵庄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。

    赵雍点头笑道:“好!算我有幸赶上了。此战若能大胜,赵国必能松活三五年。”

    方略议定,日已暮色。君臣马队在月升岱海之时隐秘出谷,到得草原放马奔驰,不消一个时辰进了赵长城回到雁门关。次日开始,楼缓开始了调遣兵马,雁门关军民也同时开始了大做马奶子。在满城新鲜好奇的笑闹喧嚷中,浓郁的马奶子味沿着长城弥漫开去了。趁此时机,赵雍率百骑队星夜奔赴东北方向的平城,在平城巡视三日,又南下沿着治水河谷东进二百余里直达于延水。进入于延水河谷,赵雍马队隐蔽歇息一夜,次日清晨出谷,变做了一色的骑士便装,俨然一支地道的中原马商骑队。

    五 林胡骑术震惊了赵雍

    于延水发源于大漠草原深处的柔玄山地。依目下赵雍马队的所在,一出于延水与治水交汇口的涿鹿山,已是林胡的势力范围。虽然胡人逐水草而居,没有确切的疆界,更没有固定的驻军,但赵国大军控制不了此地也是事实。涿鹿山曾经是黄帝大战蚩尤的名山,楼缓在这里虽然驻扎了六千轻骑,但也只能起到抢占咽喉要地的作用,而远远不能阻挡漫天乌云压过来的胡人骑兵。往前说,于延水河谷本来是马商通道,尤其是燕赵两国与胡人通商的大道,由于赵军已经抵御不了胡人大掠,十几年来这条商道已经渐渐萧疏了。

    马队在荒草摇曳的商旅古道风驰北上,三日之后,进入了柔玄草原。

    从东南进入柔玄草原,遥遥可见无垠绿色中一道青山蜿蜒横亘。翻过这道浑圆起伏的山岭,一片茫茫淡水大湖,四周星散着无数的沼泽小湖,水草连天,一片绝佳的游牧形胜之地。大湖东岸,于延水从北方山谷淙淙流来,在山陵中劈开了一条长长的河道向东南而去,林胡人称之为长川。长川山岭的东麓,是林胡部族的骑兵营地,自然也是林胡单于的大本营。遥遥望去,草原上牛羊马群星散四野帐篷连绵人喊马嘶,一片生机勃勃。

    “君上,我若在此扎营,胡人看见便会来。”与赵雍并马的护卫将军低声提醒道,“万一有险,东南去路宽阔。”

    “此番北上,原是要入虎穴,怕个甚来?”赵雍断然一挥手,“直入长川大本营。记住,我是赵国马商乌斯丹。走!”一抖马缰,当先向山麓连绵的帐篷飞去。护卫将军大急,一骑飞出超过赵雍马头,扬声高喊:“赵国马商到,求见林胡单于——”

    长川山麓下的牛皮大帐中,林胡单于正与十几位部族头人商议南下秋掠的路径,突闻帐外马蹄急骤人声隐隐,护帐骑将飞步走进:“报我单于,赵国马商求见!”林胡单于一个愣怔,赵国马商敢来林胡?双眼一瞪道:“教他进来。”林胡骑将大步转身间一声长喝:“赵国马商进帐!”赵雍应声而入,一个躬身甩手的胡礼:“赵国马商乌斯丹,见过林胡单于。”

    “乌斯丹?当真赵国马商?”林胡单于飞快地眨动着细长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乌斯丹原本东胡商贾,因经年为赵国贩马,三十年前举族迁入赵国。”

    林胡单于哈哈大笑道:“这对了。赵人早变沟渠鼠兔了,能飞出如此一只雄鹰来?说,要多少马?给哪个买主?”

    “三千匹。给赵国。”

    “给赵国?”一个部族头人傲慢地揉着鼻头拉着长长的声调,“笨熊一样的,赵人会骑马么?”

    “赵人不会骑马么?”乌斯丹两手一摊连连耸肩,“雁门平城有十万飞骑,不是赵国的么?他们,每年都要更换许多战马也。”

    “十万飞骑?鸟!”一个黄发头人咯咯笑道,“今秋一过,剥他十万张人皮,做我林胡女人的尿囊!”话音落点,帐中哄然一阵大笑。

    “乌斯丹啊,”林胡单于呵呵笑着,“念你也是胡人,劝你将马卖给燕国算了,燕国大军正在重金买马。赵国,一两年也就没了,连赵钱都要没用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!”乌斯丹脸色骤然涨红,“燕国灭我东胡根基,乌斯丹岂能卖马于他!”

    “噢?”林胡单于目光闪烁着,“林胡人不要赵钱,你却如何买马?”

    “乌斯丹只用丝绸麻布佩玉金币,不用赵钱。”

    黄发头人哈哈大笑:“单于,卖给赵人好啊!三个月后,还是我林胡骏马。”

    “好!卖给赵国!”头人们齐声笑叫。

    “乌斯丹兄弟要这样,便这样了。”林胡单于灰白的须发抖动着,“你带了多少圈马师?赶得三千骏马上路么?”

    “圈马师一百,人圈三十,贩马成例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!”黄发头人连连摇手,“赵人马师一人能圈赶得三十匹骏马?太阳西海出来了!乌斯丹,你只能用金币雇我林胡人圈马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。”乌斯丹惊讶地瞪起了眼睛,“我的圈马师,都是赵军大将楼缓遴选的能手,他说万无一失。”

    “啊!楼缓?”在头人们轻蔑的大笑中,黄发头人呸地啐了一口,“败将一个,肉头狗熊,还敢老鸹般呱呱大话?乌斯丹,拿茅草做棒槌!啊哈哈哈哈哈!”

    “林胡圈马师当真厉害?一人圈赶得几多?”乌斯丹一双大眼瞪得溜圆。

    林胡单于冷冷一笑:“岱赫巴楞,你族给乌斯丹兄弟开开眼界。”

    黄发头人忽地起身走到乌斯丹身边:“兄弟,出帐。”说罢大步出了牛皮大帐,对帐外一个腰带弯刀的壮汉一挥手,“黄旗族号角。”弯刀壮汉“嘿”的一声摘下挂在腰间皮带的牛角号。刹那之间,尖厉浑厚的呜呜号声悠扬响起,倏忽停顿,四野号声遥遥呼应响彻草原。只在乌斯丹与黄发头人岱赫巴楞走到赵国马队前的工夫,长川后乌云般万千马群在隆隆雷声中卷来,其势如江海怒潮漫过苍茫原野。只见岱赫巴楞又一挥手,壮汉牛角号立即短促尖厉地响了三声,汪洋恣肆的马海在一箭之地外隆隆凝固。乌斯丹遥遥打量,方圆两三里涌动嘶鸣的庞大马群,竟然只有马群外围游动的十来个骑士,还都骑在没有马具的光脊梁马背上。来不及一声惊叹,东南北三面原野上又是隆隆涛声,万千马群顷刻间压满了广阔的草原。随着连续响起的短促号声,三面马海从各自方向聚拢在一箭之外,中间恰恰成了一个巨大的空草场。

    此时,林胡单于与其他头人也出了大帐,赳赳登上了帐外那座立有一面大纛旗的土台,遥遥笑道:“岱赫巴楞,不要太较真啊。”

    “单于放心,虎豹对瘦鹿,用得较真么?”岱赫巴楞一甩覆盖肩背的黄发,转身一脸傲慢的笑容,“乌斯丹兄弟,我族骏马六万,白日间放牧骑士不过百人。你说,每人圈赶得多少马?”“人人都是如此么?”乌斯丹一副惊讶而不可思议的模样。岱赫巴楞哈哈大笑:“好啊!乌斯丹兄弟说我族人并非个个如此了?老夫只说一句,我只召来族中少年女人,你任意选来比试。赵人大笨熊,值得我这些猛士上阵?”说罢一挥手,身边壮汉三声悠长的号声。号声还在草原山谷回荡,长川岭谷口络绎飘出大片大片白云,虽不如马群声势,却也是悠悠如风鼓云帆,片刻间连天彻地的咩咩鸣叫,白云外便是斑斓星散的少年与女人。

    “好!”乌斯丹双掌猛然一拍,“岱赫族长点出三个少年来。”

    “乌斯丹兄弟,”岱赫巴楞有不悦之色,“一言既出,如何要老夫代劳?”

    “也好,那个蓝的,那个白的,还有那个黑的。”乌斯丹向涌动参插在马群中的羊群随意指点了几下,又回头对赵国马队高声道,“赵国马师们,出来三个高手与林胡少年比试圈马。要没本事,我乌斯丹雇林胡兄弟了!”

    “嗨!”马队轰然一声,炸雷一般。赵国骑士们早已经个个脸色铁青,若非身负重任,这些精锐武士可能早就炸开了。但看着赵雍浑若无事的样子,也只有强压怒火。如今国君一声令下,谁个不激昂万分。将军本想亲自出马,虑及林胡都是少年,强自忍耐,一摆手低声叫了三个名字,三个年轻骑士走马前出,只一抬手便从战马腹侧摘下套马长杆飞马驰出。此时,三名林胡少年也从羊群外飞马而来,窄袖短衣,紧身长裤被一双高腰皮靴紧紧裹住,与赵国骑士大袖布衣的飘洒相比,自是另一番风采。

    岱赫巴楞一挥手:“出散马六坨,每坨六十。”

    壮汉号角立时响起,顷刻间马群外围的林胡骑士打起了六声尖锐悠长的呼哨,汪洋涌动的马海中先后飞出六片奔马,顺着六个方向狂奔草原深处。

    “马师起——”岱赫一声大喝,蓝白黑三名林胡少年几乎同时箭射飞出,赵国的红色骑士同时发动,六匹骏马分成六个方向奔六片散马而去。

    究其实,圈赶马群之较量,第一位的便是骑术较量。骑术不精,休说圈拢马群,只怕连接近四散奔驰的马群都是勉为其难。寻常而论,骑术能否十分地挥洒出来,根基在于马具。骑一匹没有鞍辔马镫的光脊梁骏马,对于中原骑士而言肯定是极大的难事。目下赵国三骑士是马具齐全的雄骏战马,放马奔驰,自然是风驰电掣般逼近马群,似乎还隐隐领先于林胡少年。只这一飞,赵国骑士齐齐地大喊了一声好。

    三名林胡少年,却都是仅有一根马缰的光脊梁骏马。对骑士而言,没有马具意味着只能用两腿夹紧马腹来保持身形稳定,即便是最出色的骏马,也不能完全没有颠簸,高速奔驰之下双腿稍一乏力,便会跌落马下。更何况少年身矮腿短,良马又都是腹大背宽,要达到超越马群之速度并不断随马群急骤转折,少年控马之难度,大大超越成人骑士。饶是如此,三名林胡少年纵马飞驰轻松自如,倏忽之间与赵国骑士齐头并进地逼近了马群。赵雍也是少年入抗胡军旅,多有草原驰骋之阅历,自然深知少年骑士之难,看得啧啧称奇,不禁大喝一声:“好!”

    岱赫巴楞连连摇头哈哈大笑:“光会飞不是林胡骏马,还得马上做事。”

    片刻之间,只见三名林胡少年已经分别追上了狂奔的头马。两三个回旋急转,长长的套马杆闪电般飞出套住了头马脖颈。头马骤然人立一阵嘶鸣,随着少年骑士奔驰开去,身后马群也相继隆隆跟来。在骏马聚拢成群之时,林胡少年放开了头马套杆,一声响亮悠长的呼哨,头马一声嘶鸣,率领马群奔了回来。林胡少年则纵马飞驰,时而马群之前时而马群之后,口中呼哨连连呼喝不断,马群井然有序地徐徐奔驰,绝无四散飞窜之乱象。通前至后,不过顿饭时光。

    再看三名赵国骑士,一时大为狼狈。这三名骑士本是真正的圈马师从军,骑术之精战马之良在赵军中都是出类拔萃,寻常间圈赶四五十匹的马群毫不费力,比马商之马师的三十匹通例高出了许多。今日六十匹马群虽说稍许见多,但草原之上利于奔驰,依坐下战马之良骑士骑术之精,断不至于输给林胡少年。然则,除了开始飞驰稍许领先之后,赵军骑士便不断遇到难堪。先是当先骑士猛追头马,头马不断急骤转弯兜圈子,连续五六个大回环,骑士的套马杆一直无法伸出。与此同时,另一个骑士在堪堪伸出套马杆的时分,马杆后端却被随风卷动的宽大衣襟裹住,骑士马杆一抖想甩开衣襟,不料却又被一尺多宽的衣袖兜了进去,情急间回头,套马杆不偏不倚却套进了坐骑脖颈,战马骤然受惊嘶鸣人立,骑士竟被仰面摔下了马背。饶是如此,马杆长柄仍然纠结在衣袖衣襟中,致使套在坐骑脖颈上的套子无法松开,战马不明所以,拖着骑士狂乱飞奔,直窜万千马海之中。

    “笨熊要死!马群要疯!”岱赫巴楞一声大吼,飞身跃上身边一匹光脊梁马闪电般飞驰草原。赵国马队的将军大惊,一挥手便有三骑挺着套马杆飞出赶上。赵雍也是心下疑惑,这岱赫纵然本领高强,赤手空拳却如何进得汪洋涌动的马海?如何降伏得惊疯烈马?

    瞬息之间,岱赫已经飞近汪洋马海。但闻一声凄厉奇绝的啸叫,马群轰然散开,躲开了疯狂的惊马。岱赫尖声呼喝着冲入马群,左冲右突死死尾随那匹疯狂烈马。突然之间,只见他胳膊一抖一扬一声大喝,一条绳套箭一般直射出去,正正地套在了惊马脖颈之上。惊马骤然人立长鸣一阵,打着响鼻回旋几圈终于安定下来。此时,外围也有一名林胡马师进入马群,飞身下马一捞,将那个被拖得一身鲜血的骑士夹在了腋下飞出马群。三名后来的赵国骑士恰恰赶到,接过同伴飞驰回队。

    “赵人笨熊一样,要惊疯了马群,我剥了他皮!”岱赫飞马回来犹自怒气冲冲,“乌斯丹,赵人也叫骑士了?只配叫狗熊!”

    乌斯丹嘴角猛然抽搐几下却呵呵笑了:“岱赫头人,你这绳套也能圈马?”

    “啊哈哈哈哈哈!”岱赫一阵大笑,“真正的林胡骑士,都得用绳套。

    套杆,是娃娃们做耍子练手的。乌斯丹,你说赵国马师连我这些娃娃手也过不去,还嚷嚷驱逐三胡,娘老子真是好笑!”

    乌斯丹紧紧咬着牙关,默然良久笑道:“岱赫头人,乌斯丹愿出三百匹良马之价,买你三个上等马师如何?”

    “好说!”岱赫巴楞啪地打了个响指,“乌斯丹服我林胡,没有高价我也送你了。”说罢向远处一招手,三个年轻精壮的汉子大步走了过来,恭顺地垂手肃立着。岱赫巴楞指点着道,“他们三个都是我的奴隶,看看,这里是烙印。”大手一把扯开一个年轻人的衣领,一只黑色鹰头人身赫然附在一大片肉红底色之上。岱赫在年轻人背上啪地拍了一掌,“你等的三个女人留下,做我的母狗了。从目下起,你们的主人是乌斯丹,明白?”三人低着头齐齐地“嗨”了一声,又齐齐地俯身趴在乌斯丹脚下“嗨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这叫主人认身。”岱赫笑道,“踩他们每个一脚,要狠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都是上等马师?”乌斯丹嘴角又一抽搐。

    “不信老岱赫么?”骤然之间,岱赫的脸黑了。

    “自然信了,我认!”乌斯丹猛然抬脚踩出,三个奴隶高声齐喊:“谢过主人!”

    两日之后,乌斯丹马队赶着六百匹马南下了。有三个奴隶马师圈赶马群,根本不用赵国骑士动手。一路之上,乌斯丹一句话不说,只是低头沉思。进得平城,马群留下。乌斯丹立即下令:三个奴隶马师一律赐姓赵,封武士爵,分别以龙虎豹命名,充做贴身护卫。三名奴隶此时方知这是赵国君主,大是兴奋,嗨嗨连声地表示效忠主人,不要官爵。赵雍黑着脸硬邦邦一句:“赵国没有奴隶。从今日开始,你三人便是赵军马术教习。但有军功,自有重赏。若得误事,立斩不赦!”三人一阵惊愕,骤然欢呼跳跃,又一齐匍匐在赵雍脚下大哭起来。护卫将军一脸愣怔,本想说此三人尚需察勘,看看赵雍脸色却没有敢进言劝谏。

    柔玄,战国胡地军镇,《水经注》称为柔玄镇,今内蒙古兴河县西北。

    六 我衣胡服 我挽强弓

    九月底,赵雍马队回到雁门长城时,赵军截击胡人的大战已经结束了。

    不出赵雍所料,果然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。楼缓禀报说,依照事先谋划与备兵之精细,本当大胜一场,给胡人一次重创,可结局竟是损兵三万余,杀敌三万余,丧失了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战机,当真不可思议。近百年以来,中原各国与匈奴胡人交战的最大困难,是难以在适当季节适当战场捕捉到胡人主力并与之决战;往往是屯兵两三年,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过万人的部族大军;你要狠命猛追,他则无影无踪,你要回军驻屯,他又疾风般杀来;若不预先埋伏,你便是尾追而去,也无法堵截得住。唯其如此,一次能截住三胡六万大军的战机,当真是可贵之极。楼缓精心筹划两年,出动了全部十万大军埋伏,分明是将三胡大军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峡谷,可最后竟让三胡在大军重围之下强行突围而去,实际便是白白丧失了数十年不遇的良机。楼缓痛心自责,敌入重围而去,大将无能之罪也,请君上治楼缓以正法度。

    赵雍默然良久,突兀问道:“此战之后,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举进入长城,可是?”

    “该当如此。”楼缓谨慎道,“林胡举族不过六十余万人口,成军精壮不过十余万,一举丧师三万,当是前所未有之重创,几年内断不敢进入长城深掠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还可做得一件大事。”

    “君上何意?”突然,楼缓觉得国君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。

    “楼缓,马奶子功效如何?”赵雍莫测高深地一笑。

    “大好!”楼缓顿时来了精神,“军粮省了一半,牝马也有了用途,连雁门关民众都有了事做。兵士出长城,根本不用再带军锅刁斗,只两袋马奶子三块酱牛肉,便是三日军食,当真利落!”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胡人尚有堪学处了?”

    “上天造物,原是互补而成世事。华夏有所短,胡人有所长,并非怪异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赵雍双掌猛然一拍,“好一个‘华夏有所短,胡人有所长’。但有这番见识,楼缓堪当大任也。”

    “君上,”楼缓困惑地笑了,“这是你的话啊?”

    “噢?我的话么?”赵雍大笑,“我看还是你的话好!对!你说的!”

    “君上之意,要举国都喝马奶子?”

    “如何?举国都喝马奶子?”赵雍笑不可遏,“楼缓啊,你想到湖涂国去了。举国都喝马奶子,你从哪里生出千百万牝马来?”

    “倒也是。”楼缓依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,“君上总是有所谋了?”

    “知我者,楼缓也。”赵雍慨然一叹,突然神秘地凑近楼缓耳边,“我想在赵国行胡服,兴骑射,你道如何?”

    “行胡服?兴骑射?容我想想!”楼缓思忖一阵,“君上是要在军中推行胡服骑射,还是要举国胡服骑射?”

    “你说如何?”

    “军中易为,举国难行。”楼缓思谋道,“军行为制令,国行为礼俗。衣食住行,衣为文华礼法之首,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。”

    “楼缓,且不说难易与否。”赵雍面色肃然,“你只说,赵国何以不能强兵?岱海之战,何以林胡能以六万兵力突破赵军十万重围?赵氏军争起家,何以百余年不能以军争震慑天下?赵国朝野尚武,何以今日四面边患压顶而来?赵国骑士号为华夏猛士,如何连林胡少年也赢他不得?”一伸手,赵雍在帐钩上拿下马奶子皮囊一通猛灌。一阵粗声喘息,赵雍才渐渐平息下来,将这次林胡之行对楼缓细细说了一遍,末了道,“谚云,有高世之名,必有遗俗之累。若一味固守华夏文华礼法,何来因世之变?变则强,不变则亡啊!”

    楼缓本是士子入军,文武兼备,虽然算不得天下名将,却也是颇为难得的兼通之才。赵雍一席话与林胡一番故事,听得他恍然大悟,顿时明白了国君这番谋划的来龙去脉,思忖之下,大为感奋,慨然拱手道:“君上目光高远,洞察时弊,臣以为大是!”

    “好!”赵雍慨然拍案,“我等思谋一番,一起回邯郸。”

    “大军交于何人?”

    “廉颇。”赵雍没有丝毫犹豫,“此人盛年勇迈,攻虽不足,守却有余。挡得胡人三五年,便是大功一件。”

    “廉颇所部正是赵军主力,君上此断甚明。臣去部署。”楼缓转身大步去了。

    这一夜,楼缓的将军幕府彻夜灯火。五更时分,一支马队飞出雁门关,在霜晨残月中兼程南下了。回到邯郸,赵雍第一件事,下诏擢升楼缓为国尉兼领官帅将,加爵上卿。楼缓自觉岱海之战有失,回邯郸本想自请贬黜而后辅助国君处置实际军务,不想突然擢升国尉且加爵上卿,竟一时成为重臣,不禁大是不安,连忙进宫惶恐辞谢。赵雍微微一笑:“楼缓第一个赞襄胡服骑射,岂非大功?岱海武战有失,邯郸文战补过。赵雍所望,岂有他哉!”楼缓顿时恍然,明白这是国君要他在这场胡服变俗之战中将功补过,心中虽是沉甸甸的,却也感奋异常,立时慨然拱手道:“楼缓原是边将,对胡服之变体察尤甚,愿为君上折冲周旋,虽斧钺加身而无悔!”赵雍目光顿时闪亮,却又喟然一叹:“胡服之变,非为赵雍一己之利,实是邦国安危之大计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覆巢之下,又岂有完卵了?”楼缓不禁面色一红:“君上有此公心,臣深为愧疚。”赵雍一笑:“你只说,此事当如何发端?”楼缓略一思忖道:“胡服之变,难在庙堂宗室贵胄。臣以为:当从明锐重臣发端。”

    “第一人?”

    “肥义。”

    “如何入手?”

    “肥义忠直,君上当直言不讳。”

    “好!”赵雍一拍手,“所见略同,我有底了。”

    次日清晨,肥义奉命匆匆进宫。自从任上卿爵位的左司过以来,他已经是可以无须禀报而径直入宫的几名重臣之一了。他知道国君的军旅习性,穿过前殿直向湖边的高飞林而来。赵国人钟爱白杨,将白杨叫做“高飞”,又叫做“独摇”。无论是田野村畴还是宫廷园囿,但有树林处,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哗啦啦白杨。依赵人说法:白杨劲直,堪为屋材,折则折矣,终不屈挠。邯郸宫中,除了后宫一片仅有的松柏林,到处都是这哗哗白杨林。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萧疏,黄叶落地的白杨林如一片丛林长剑刺向天空。淡淡的秋霜晨雾之中,林中闪动着几个灵动矫健的红色身影,恍如一团朦胧的火焰。凭着多年的戎马生涯,肥义一眼看出这几个身影正在练胡人搏击术,而其中一个身影正是国君赵雍。胡赵夙敌,赵军中原本便有胡人教习胡术,以使赵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国君好武,练习胡人搏击术也是事属寻常。

    然则渐行渐近,肥义却有些惊讶了——赵雍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,与三个不时呜哇几声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击。胡人武士以三敌一,虽则稍占上风,却也总是无法击倒堪堪自保的赵雍。肥义本是边军老将,徒手功夫也是颇有名望,一看便知三个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实且绝不是陪练做耍,而是真正地使出全身技艺要制服赵雍。当此情景,纵是赵军猛士,也只堪堪抵得一个胡人武士罢了,便是肥义自己,也决然当不得三个胡人武士如此夹击。而赵雍竟能自保不倒,当真不可思议。国君绝非以武技见长之人,如何骤然间如此了得?思忖之间,肥义咳嗽一声走进了白杨林。

    “好!今日到此为止。”赵雍一步跳出圈子,将脸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,笑着说了一句,“我还是落败了,来日再练。”

    “不!”一个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红着脸高声道,“主君才学了二十天,便抗住了三只林胡猎豹,不是败了,是胜了!”

    “打不赢便是败了,管他一只三只。”赵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,“只穿这身胡服,我省却了多少绊扯,知道么?中原武技,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那宽袍大袖练的。”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,赵雍却已经拿起了挂在白杨枯枝上的斗篷,“肥义,走。”

    肥义一路走一路思忖赵雍方才的话,总觉得赵雍似有言外之意。中原武技,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宽袍大袖练的。此话虽则并非恰如其分,然也不能说是夸大其词。那腾挪辗转,那轻身功夫,那骑射必先整衣的程式,若非自来是宽袍大袖,实在可以大大缩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。否则,胡人匈奴戎狄等一班异族,搏击武技未尝不精,为何偏偏都没有如此一套规矩法则?其中原委,能以“蛮夷”二字了结么?那么,国君是不满宽袍大袖了?不满又当如何?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时兴起么?不对……

    “我的上卿,你愣怔个何来?茶凉了。”赵雍叩着书案笑了。

    “啊,一时走神,君上见谅。”肥义连忙一拱,席地坐在了对面案前。

    “肥义啊,这茶如何?”赵雍笑得有些叵测。

    “好茶好茶!”肥义连忙啜得一口,顿时惊怔,“这是甚茶?马奶子!”

    赵雍哈哈大笑:“老边将了,马奶子又不是没喝过,叫个甚来?”

    肥义兀自喃喃笑道:“胡服,马奶子,胡人武士,老臣云山雾罩了。”

    “肥义有锻金火眼之号,能云山雾罩?”赵雍笑着向后一招手,“楼缓国尉,你出来。”随着话音,楼缓从高大的木屏后走了出来,向肥义一拱手,坐在了赵雍右手的侧案。赵雍轻轻叩着书案,“楼缓,你对肥义说说我这番巡边的狼狈。”转身又对内侍吩咐一句,“守在廊下,今日不见任何臣子。”

    楼缓从马奶子说起,备细叙说了国君以马商之身冒险进入林胡大本营的种种事由,又说了岱海之战的过程、结局与自己思谋的失误处,末了只一句“上卿久在边地,当有明察”便告结束。看着肥义灰白须发下一张严峻的黑脸,赵雍喟然一叹:“上卿啊,赵国以十万精锐大军,且是长久谋划之伏击战,竟不能痛歼林胡六万游骑;赵军最出色骑士,骑术尚不及林胡少年,委实令人痛心也!如此军备,莫说简襄功业,便是安保肃侯之地,也是力所不能矣!”

    “邦国危难,君上思变,臣心尽知。”肥义目光炯炯,“然则如何变法,敢请君上明示。”

    “胡服骑射,举国强兵!”赵雍拍案一声。

    “兹事体大,只恐庙堂非议朝野动荡。”楼缓立即补了一句,将担心犹疑揽了过来。

    肥义眼角一扫楼缓,向赵雍肃然拱手道:“君上所谋,强兵正道也。纵有非议,何惧之有?自古以来,疑事无功,疑行无名。君上既定变俗强国之长策,何须顾及天下之汹汹也。大道不和于俗,大功不谋于众。当行便行,何须旁顾。”肥义素来果敢沉雄极有担待,几句话斩钉截铁,较楼缓之圆柔全然另一番气象。

    “果然肥义!字字掷地,金石之声。”赵雍拍案而起,“走!到我书房去说。”

    一日一夜,赵雍的书房门始终没有打开。直到此日邯郸箭楼的刁斗打了五更,书房传出一阵哈哈大笑,君臣三人才走出书房,消失在浓浓的秋霜晨雾中。从这一日起,肥义在邯郸消失了,楼缓在世族大臣间开始了频繁的奔走。

    楼缓走进的第一座府邸,是公子成的“相”府。公子成便是赵成。公子者,春秋战国之世对国君部族的嫡系贵胄之尊称也。赵成乃赵成侯最小的儿子,赵肃侯最小的弟弟,赵雍的叔父,自然是十足的嫡系公子。此时的公子成已经年近花甲,因多有战功,堪称赵国王室最为资深望重的宗室大臣。赵雍即位变法时,将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从边地调回邯郸,做了相。这个相不是丞相,而是赵国执掌封地政令的大臣。从邦国大政看,相并非实权重臣,然则却历来都由宗室重臣担任。其中原因,在于这相是代替国君管辖封地的职事,除了监管赋税、协调各封地之间的种种冲突等日常政务,更要紧的是监控权臣封地不得坐大谋逆。唯其如此,这个相职,须得是国君特别信任的宗室大臣。公子成强悍固执,做了十八年相,赵国封地世族无一滋事,得使赵国变法平稳推进,赵雍自然深知这位叔父的分量。若得胡服之变如当年变法一般平稳,首要之计,是要声威权臣一体拥戴。目下情势,军政权臣有肥义楼缓鼎力支撑,足可回旋。当此之时,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。赵国之特殊,恰恰在于赵氏世族的力量异乎寻常的强大,且赵氏大臣多为有封地根基的军旅世家,将军辈出桀骜不驯,若世族层执意作梗,甚事也是寸步难行。

    赵雍与肥义楼缓之谋划:化解世族,首要在公子成。

    楼缓颇有章法,约请王共同拜访公子成,且以王为主访宾客。王也是老臣,职任中府丞,执掌国君内府事务,与公子成之相职时有交叉,两人甚是相投。而楼缓已是国尉之身,职司军政粮草,与封地赋税也是多有关联,两人联袂而来,不显突兀。

    轺车辚辚驶到相府门前,门吏说公子成染病在榻,不见客。王顿时迟疑,楼缓不悦道:“本尉陪中府丞前来,正是奉国君之命探国叔病体,岂做寻常宾客?还不作速通报。”门吏惊讶不迭,连忙去了,不消片刻跑来,将两人领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王兄、国尉,赵成失礼了。”侍女将寝室帷幕挂起,赵成躺在榻上,一声招呼起身。王连忙上去扶住笑道:“公子病体,尽管卧榻说话便了。”“岂有此理?”赵成勉力一笑,走到了座案前,“只是不能官服待客,惭愧了。”楼缓接道:“国君闻得国叔有恙,特派我等前来探视抚慰,国叔但安心养息。”

    “如何?国君知我有恙?”赵成有些惊讶。

    “国君有言:国叔近日或可有恙歇息。”楼缓将“或可”二字咬得分外清晰。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国君未卜先知了?”赵成微微冷笑。

    “公子哪里话来?国君何能未卜先知?”王深知赵成秉性,苍老的声音直刚刚道,“原是国君欲行胡服,也望公子应之以胡服。国君只恐公子闻流言而称病,故有或可有恙之说。此间本意,是期盼公子做变俗强国之砥柱,岂有他哉!”

    楼缓就势拱手笑道:“在下唐突,公子见谅。”

    公子成默然良久,末了叹息一声道:“赵成愚笨,容我思谋两日再说。”

    三日之后,赵成一卷上书摆在了赵雍案头。赵雍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:

    谏阻胡服书

    臣赵成顿首:胡服之事,臣固风闻,得两使专告,始信为真。臣闻中国者,文明风华之所居也,万物财用之所聚也,圣贤大道之所教也,仁义之所施也,诗书礼乐之所用也,异敏技能之所试也,远方之所观赴也,四方蛮夷之所师也。今国君舍中国文华,袭胡人之服,变古之教,易古之道,逆人之心,远离中国,何以面对华夏诸族?臣愿国君三思而图之也。

    赵成本是老军旅,纵然不拥戴胡服之变,何来此等诉诸中原文明之迂阔议论?必是与人聚会商议,请得几个老儒代笔。赵雍一阵思忖,召来楼缓密议。楼缓看完书简道:“公子成既以书对,君上不妨以书回之。书简必在世族与市井间流传,可正迂阔之议,等同将胡服之变先行朝议一般,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。”赵雍连连道好,我来说说大意,你执笔如何?楼缓慨然应命,援笔在手,思谋着赵雍之意,一个时辰间拟成了一封《答谏阻胡服书》。赵雍看过一遍,拍案叫声好,命主书立即誊抄刻简,立送公子成府。

    赵成原本无病,本欲以病为由,躲过这场胡服之变。不想赵雍却派特使找上门来,也不好装聋作哑。思忖之下,请来赵文、赵燕、赵造一班赵氏元老商议,还特意邀来了有饱学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绍商议。谁想这班元老却要赵成先拿主意。赵成只黑着脸说了一句,怪诞无伦,难以启齿也。元老们异口同声地赞同,纷纷慷慨激昂地诉说对胡人胡服的憎恶蔑视,一致坚称,胡服蛮夷怪诞,决然不服,周绍大摇白头道,诸公之断虽明,诸公之理却不堪上案也。惊讶之下,元老们纷纷询问缘由。周绍说了一番道理:憎恨胡人,国君亦同;国君胡服,欲以敌之道治敌之身;纵然蔑视憎恶,国君能以邦国安危为本大度克之,诸公能以一己之好恶对抗么?元老们恍然,纷纷讨教。周绍只说了十个字:文明为本,正本必能清源。赵成毕竟老到,思忖一阵,肃然恭请周绍代笔,于是有了那封诉诸中国文明的《谏阻胡服书》。

    这日,元老们与周绍又来赵成府邸探听音信,正在猜测议论国君将如何处置,书吏匆匆来报:国君特使送来回书一卷。元老们一阵哄嗡议论,以赵雍之风,素来与臣下直面议事,甚时也学得书来书往了?当真蹊跷!及至书简打开,众人请周绍诵读。随着周绍的琅琅诵读,元老们

    鸦雀无声了:

    答谏阻胡服书

    国叔思之:胡服之变,国叔以摈弃中国文明对之,雍大以为非也。尝闻:服者,所以便用也;礼者,所以便事也。因时而制服,因事而制礼,古今大道也,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。越人断发文身,吴人黑齿刺额,服饰风习不同,以便事为本,则同一也。风习各异,事异而礼变。圣贤之道,唯利其国,不一其用也。若为便事,风习可变也。是故礼俗之变,虽智者不能一;远近之服,虽圣贤不能同。穷乡多异俗,邪学多诡辩。不知之事不疑,异于己者不非,此谓公焉!今国叔所言者,俗也。我所言者,治俗也。今我赵国,北有三胡仇燕,西有强秦中山,南有列国虎视,四面边患,邦国危难,却无强兵骑射之备,岂不危乎!赵有九水,却无舟师以守水域。北有三胡,却无强兵以靖边地,长此以往,国之将亡,岂有他哉!当此之时,国叔身为宗室砥柱,不思图变强兵,却拾人余唾做迂阔大论,与国何益?与民何益?秦无商鞅变俗,何有今日强秦?秦之变俗,又何失于中国文明?何赵雍胡服,便成天下不齿之大逆也?国难在前,赵氏宗室或溺于喋喋不休之争议,而徒致社稷沦亡;或摈弃空言,惕厉奋发一举强兵!舍此之外,岂有他途?何去何从,国叔自当三思也。

    及至读完,周绍抖擞得竹简哗哗作响,脸色涨红却只说不出话来。元老们也大是难堪,一片唏嘘叹息,无言以对。赵成面色渐渐阴沉,气息也渐渐粗重,默默从座案起身,一挥大袖径自去了。周绍自觉难堪过甚,对着元老们一拱手道:“老夫多事也,惭愧。”也急急走了。元老们相互看看,默默散了。

    旬日之间,这篇《答谏阻胡服书》在大臣中流传开来,又在市井坊间流传开来。书中扑面而来的沛然正气,直面国难的深重忧患,以及雄辩犀利的说辞,使读者无不悚然动容。有热心之士将书刻简传抄,流布郡县国人。一时间,胡服之变成为邯郸街谈巷议的话题,又弥漫为郡县国人的议论。寻常国人皆有操业劳作奔波生计之苦,衣衫本不可能有如贵胄们那般华丽讲究。纵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,也不过有两三件袖宽尺许袍长五尺的礼服而已。但有劳作奔波,必是能够利落做事的窄衣短袖,虽则不如胡服那般轻捷紧身,也决然不是贵胄官员宽袍大袖大拖曳之气象。唯其如此,寻常国人对穿不穿胡服的确没有多少切肤之痛。听人一读传书,反倒是立即为国君忧国忧民之气概感奋,既然胡服可以强兵,穿胡服得了。穿一身胡服,便不是中国子民了?便丢弃华夏文华了?当真咄咄怪事!

    “我说,国君还真是说对了,紧身胡服就是利落!”

    “林胡兵将,一顶皮帽子一身皮短甲,一口长刀一匹马就得。赵军?哼!”

    “军兵好变,毕竟打仗,谁个不想利落轻便?”

    “对!难的是大官。这么高的玉冠,三尺宽的大袖,丈余长的丝绸大袍,拖在地上还有两三尺,天神般好不威风!都紧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样,跟谁威风去了?”

    “人家那叫峨冠博带,是贵胄威仪,懂个鸟!”

    “峨冠博带?贵胄威仪?狗屎!别说上战场,田间走走看,两步仨筋斗!”

    如此这般,国人议论渐渐成风,一时对庙堂贵胄们大有非议了。战国之世,邯郸赵人虽不如大梁魏人、临淄齐人那般好议国事,然则也是粗豪直率成风,遇事从不噤声的风习。不期然议国议政蔚然成风,任谁也得思谋一番。

    正在国人议论纷纷的当口,邯郸又传出一个惊人消息:邯郸城外开来两万铁骑,全部胡服,由柱国将军肥义率领。于是万众哗然,争相出城观看胡服赵军,军营外人山人海。奇怪的是,这座军营非但营门大开,任庶民进出观看,且不断在校场公然举行骑术射技大演练。邯郸国人多有从军阅历,眼见赵军骑士人人胡服皮甲,比原先身着七八十斤重的铁甲轻捷利落得不可同日而语;战马鞍后绑缚三个皮囊,马奶子与干肉便是三日军粮;说声开拔,能一日数百里地连续三日追击不停;如此骑士,胡人在大草原插翅也难逃。且不说,这还仅仅只是胡服马奶子上身,还没有按照胡人骑士的标尺进行骑射训练。若练得两三年,赵军之剽悍战力谁个当得?纷纷议论之中,国人一口声地不断喊好,不断喝彩。

    “万岁赵军!万岁胡服!”

    “胡服骑射马奶子!好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衣胡服!我杀胡人!”

    “不衣胡服,非我赵人!”

    连天彻地的喊声,震撼了邯郸的所有大臣贵胄,世族元老们沉默了。谁都知道,这个凶狠的肥义从边军调来两万铁骑,绝不仅仅是为了给国人做耍子看胡服骑射的热闹。屯兵城郊,意味着国君下了最强硬的决心——若有敢于死硬阻挡胡服之变者,实力说话。在素有兵变传统的赵国,国君先将这手棋下到了明处,谁还能折腾个甚来?沉默得三五日,世族元老们终于有了动静。

    第一个,是公子成进宫请罪,痛切自责:“老臣愚昧,不达强国之道,妄议文华习俗也。国君强兵以张先祖功业,老臣该当欣然从命,率先胡服。”赵雍长长出了一口气,着实将这位叔父抚慰了一番,并与公子成当场议定:立即颁行胡服令,旬日之后大朝会,君臣人等一体胡服。

    公子成刚走,赵文、赵燕、赵造、赵俊四位元老先后进宫,请国君解惑决疑。赵雍心中明白,这是几位元老重臣找台阶下,自然须当顾及其体面。于是,四位元老一个接一个提出不明所以处,请国君明示。

    “衣冠有常,礼之制也。若从胡而变,致使赵人流于胡地,君何以处之?”赵文如是说。

    “服奇者志淫,俗僻者民乱。是以治国不倡奇异之服,理民务禁生僻之俗。若得胡服,赵人风习败落礼法大乱,致使国法不能齐俗聚人,奈何?”赵造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“衣冠风习之变,当徐徐图之。国君骤令朝会之期一体胡服,岂非强人所难哉!”赵燕老脸通红,分明一肚子别扭。

    “利不百者不变俗,功不十者不易器。胡服之效,崩溃朝野文华根基,若生出不期之乱,岂非得不偿失?”赵俊振振有词。

    赵雍虽则心中有底,无须一一折辩,然四人毕竟元老重臣,纵是寻找台阶,所问也是咄咄逼人。身为君主,自不能流于过场而落下“无理而强行胡服”之口实。待四人一体道罢,赵雍已经成算在胸,在殿中转悠着侃侃道出了一番道理:“四老所疑,其理同一:古法成俗不可变,变之危害不可测。然则,五帝不同俗,何谓古法?三王不同制,何礼之循?从古至今,但凡大道治国,法度制令皆顺其时,衣服器械各便其用,何来万世不移之习俗礼法?礼也不必一道,俗也不必一道。反古未必可非,循礼未必有成。”赵雍猛然盯住了赵造,“造叔之言:服奇者志淫。邹、鲁两国好长缨缀衣,天下呼为‘奇服’。然则邹鲁多奇士,孔子、孟子、墨子、吴起皆出邹鲁,更不说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邹鲁之士,此却何解?又道俗僻者民乱。吴越两国僻处大泽山海,文身断发,黑齿刺额,天下叱为‘不通大化’。然则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范蠡文种出,凝聚国人而天下变色,此何解也?”见白发苍苍的赵造难堪地低下了头,赵雍转过了话题,“究其竟,利身谓之服,便事谓之礼。进退之节,衣服之制,所以利身便事也,而非论贤愚也。何者谓明?齐民变俗,顺势应时也。赵人老话:以书驾车,良马翻沟。今诸老欲以古治今,岂非照着书本驾车么?”赵雍一时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四位元老默然无对,相互顾盼间也跟着笑了起来:“老朽等胡服了。”

    四老一出宫,无人再来折辩胡服之事。元老重臣中只一个周绍手足无措,既无颜进宫与赵雍坦诚辩驳,又不甘自请胡服,僵持得下不了台,只有称病不出。赵雍明白这个骨鲠老儒的心思,亲自登门“探病”,谈笑间教内侍将一套胡服摆在了周绍面前。老周绍虽然面色涨红,却是甚也没说便脱下峨冠博带,就着暖烘烘的燎炉穿起了胡人的短皮衣裤,腰间扎上一条板带,头上戴起一顶轻软的翻毛皮帽子。铜镜前一番打量,周绍呵呵笑了:“奇也哉!老夫竟成老猎户矣。”

    赵雍大笑:“难得老猎户也!狐皮一张,其价几何?”

    开春之后,赵国大兴胡服,大练骑射,举国热气腾腾。楼缓的国尉府顿时大忙,非但要将全部二十万大军逐次换装,还要新征发十万青壮北上练成新骑兵,同时还要整顿军制,将原先各要塞步兵为主的守军改编成一色的轻装骑兵。胡服骑射之本意,在于强军,在于使赵国大军脱胎换骨,成军整军练兵自然是重中之重。赵雍权衡局势,将肥义调出,主持征发十万新军之事;楼缓则兼程北上,改编雁门关与平城两支大军。

    四月初旬,楼缓紧急军报:平城大将牛赞等不赞同改步为骑,坚请面君定夺,请命如何处置?赵雍深知,边军将领与大臣之歧见若不及时消除,便会愈演愈烈,立即将邯郸国政交肥义辅助太子赵章处置,连夜兼程北上了。一路思忖,赵雍不明所以:论部属,楼缓原是边军主帅,牛赞只是驻守平城的将军,属楼缓辖制,两人历来是同心协力从无龃龉,如何以楼缓之能,连牛赞也不能说服了?莫非是廉颇接手边军将印后生出过事端?这廉颇、牛赞都是发于卒伍的盛年猛将,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稳,绝不会因一事之歧见生出异心。果然如此,何等因由?

    三日后赶到平城,赵雍没有先到楼缓的国尉官署,而是径直到了牛赞的将军幕府。谁知幕府是一座空帐,留守的军务司马说将军去了长矛营。赵雍二话没说,当即来到平城以北长城脚下的兵营。

    雁门、平城,同为赵国北部的两大咽喉要塞,然则地利不同,兵力配属也大是不同。雁门关出得长城,是胡人南下的经常大道——岱海草原。一旦突破雁门长城及雁门关防线,胡人便会迅速进入中山国与楼烦部族区域,再沿滹池河谷东南进入赵国腹地大掠。唯其如此,雁门关地带是赵军最要紧的防御地带。除一万步兵坚守长城与雁门关城防外,全部六万铁骑分做聚散自如的六部,驻扎在长城之外;不设固定营寨而经常游动于长城至岱海间的草原,以搜寻胡人骑兵并在草原决战为防守,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长城。

    平城却不同,山险地狭不利骑兵展开,身后二十里又是一道滚滚滔滔东西横贯的治水,胡人很少选择从这里以骑兵大举突破,而只有在胡人特别强盛且合兵全线南犯之时,平城才有大危机。然则,这里一旦被突破,南边便是赵国代郡,越过代郡便进入了赵国腹地,路径却比从雁门关入赵便捷得多。有鉴于此,长期以来,赵军在这里只驻守三万余步兵,不求进击,但求坚守而万无一失。

    北出平城三十余里,是赵国的夯土长城。长城之外,便是苍茫大草原。兵家常规:守城必在外。平城的三万守军,有两万余驻守在长城内外的固定营寨,身后三十里是平城的纵深守备。寻常时日,仅有的三千铁骑只在长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驻扎,形成重在探察敌情并只做试探性厮杀的第一道防线;万余步兵则在长城墙外以长城为依托,构筑壕沟鹿砦,与长城城墙上的数千守军一起构成第二道防线;长城之内十里,是东西横宽十余里恰恰连接两山的一道深沟高垒,常年驻守一万精锐步兵,形成平城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
    赵雍飞骑未出长城,遥遥便闻长城外喊杀连天,不禁一惊;然见长城垛口的兵士兴奋呼喝,便知可能是军中演练,双腿一夹战马径直出了长城。赵雍也想看看此时的牛赞如何操持大军演练,不带卫士,一马飞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。

    遥遥向“战场”望去,显是骑步攻防的操演。大约三千多骑兵进攻,正面阻击的步兵阵形大约也是三四千的模样。看得一阵,赵雍却感大为蹊跷。冲杀的骑兵是一色的胡服,由楼缓率队;防守阻击的步兵,一色的赵军原本甲胄,由牛赞率队;中央地带是带着一班军吏手执一面令旗的大将廉颇,分明便是居中裁决了。如此还则罢了,要紧的是不合法度。军中演练法度:步骑人数对等演练,步兵要依托壕沟或相应地利,步兵人数超过骑兵一倍,方才演练平地攻防厮杀。今日两军对等,步兵没有任何依托,便在草原对等拼杀,究是何故?眼看半个时辰过去,步军似乎并无崩溃之象,骑兵倒似乎“伤亡”不少,士气似乎也并不高涨。

    又僵持得片刻,老廉颇令旗一劈:“步军胜。”

    长城上的步军兵卒顿时高声呐喊起来:“步军胜了!万岁——”

    “这阵不算,再来一阵!”身着两三处泥巴伤口的楼缓嘶声大喊。

    汗湿重甲的牛赞哈哈大笑,只一挥手:“国尉啊,回去为我步军庆功。”回身一声高喊,“兵娃子们,每人两碗赵酒,不喝马奶子!”

    正在此时,西北方向一骑飞来遥遥高喊:“国君驾到——”

    随着喊声,马队疾风般卷来,正是赵雍的百骑黑衣马队。黑衣,是赵国君主的卫士专用名号。黑衣之名,初起于酷好搜罗剑士的赵烈侯,其卫士尽皆身着黑衣的剑士。后来,“黑衣”便成了国君卫士的官称,其实未必真是黑衣。目下赵雍这黑衣百骑,便是一式军中胡服——棕色皮甲红皮帽胄,护卫将军帽胄上还插着一根黑色鸡翎子,人人一口弯刀,背负强弓长箭,几与胡人骑兵一般无二。马队风驰电掣般卷到较武中心,骤然间齐刷刷一排人立,战马齐声嘶鸣,同时陡然止步,前蹄落地处钉成了一个严整的十十方阵,丝毫没有马蹄沓沓的摆队声。

    四面将士看得清楚,为首的国君赵雍也是同式胡服,唯一的不同,是头上的一支五色翎毛鲜艳夺目,直是胡人单于气象。令将士们惊讶的是,同是胡服骑士,国君的百骑马队较之楼缓率领的胡服骑士大见英气勃勃。与真正的胡族骑兵相比,却显然没有那种散乱张扬,又分明弥漫出胡人骑兵所没有的整肃威武。同是胡服,气象竟能如此不同?骤然之间,无论是楼缓的骑兵,还是牛赞的步兵,将士们尽皆肃然无声。

    “楼缓无能,自甘领罪。”

    赵雍摆摆手,对着大步赳赳走来的牛赞高声道:“牛老将军,选三个最强武卒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君上何意?”牛赞一边躬身行礼,一边连忙问。

    赵雍马鞭指点着道:“步骑对演之法:两步对一骑。我今出一个胡服骑士,对你三个武卒。武卒若胜,随你所请。”

    “君上大是!”牛赞顿时精神大振,转身大喝,“头前三个百夫长,出阵!”

    只听“嗨”的一声,三个精壮威猛的百夫长大步铿锵地走到了中央空地,人各一身四十斤铁盔铁甲,右手一支精铁长矛,左手一张白杨木包铁盾牌,腰间还有一口备用短剑。赵军武卒也是沿袭当年吴起在魏国训练魏武卒之成法而来,虽然甲胄重量已经比魏武卒减轻三十余斤,但与胡服兵士相比依旧是庞然大物,三人三角阵一扎,威势不同凡响。更兼百夫长历来是战阵中坚,非猛勇壮士不能任职,三个百夫长对一名骑士,无论如何都是胜算无疑。

    “黑衣赵虎,出列。”赵雍马鞭一指百骑队,话音方才落点,一骑沓沓沓三步,恰好立在赵雍战马身侧。赵雍四面环视高声道:“赵虎是真正的胡人骑士,也是黑衣百骑的马术教习。胡服骑射之术究竟有无战力,将士们自己看。廉颇老将军,还是你来执法。”

    “遵命!”须发灰白的廉颇应声出马,在三步卒侧前半箭之地立马站定,举起令旗高喊,“骑士后退三里。”黄发碧眼的赵虎一拱手道:“三里不用,一里足够。”

    一里足够?四周将士一阵哗然。依步骑演练常法,接战前骑士后退三里再冲锋,为的是真实仿效战场,最大程度发挥骑兵的冲锋威力。三里之内,寻常战马往往跑不出最高速度,用骑士话说,马还没疯起来,人马之灵动和谐也还来不及充分融为一体,冲击力自然要大为逊色。这胡人骑士自请一里,未免忒是狂妄也。然则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:限低不限高,举凡能超越低限,在任何时候都是勇士作为。狂妄归狂妄,谁又能不允准了?

    “好!骑士后退一里,闻鼓而进。”廉颇令旗劈了下去。

    赵虎双腿只轻轻一夹,那匹乌黑油亮的雄骏战马箭一般飞了出去。转瞬即到一里之旗,陡然一个回环转身,赵虎一声大吼,战马乌云闪电般飞了过来。三个百夫长列成前二后一的三角阵,是赵军部卒对骑兵的最有效战法:前面两支长矛两侧夹击,后面一人做好夹击不成立即猛攻的准备。三卒蓄势之时,胡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。也不见赵虎有任何停顿间歇,三支长箭嗖嗖嗖飞来,带着些许尖厉呼啸,分明是强弓疾射。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身,三箭擦着盾牌上沿呼啸飞过。若是站立,这恰是脖颈咽喉所在。在三卒迅速长身之间,战马已经如黑色闪电般飞来。两支长矛正在马前尚未并举齐刺,便被一根灵蛇般的长鞭卷住猛力带起,两名百夫长猛力拖拽之间,长鞭骤然松动,两人一个趔趄后仰尚未倒地,后一个百夫长正举盾迎击高处的凌厉弯刀时,战马已从头顶飞跃过去,嘭嘭嘭三声闷响,三人背后各自一团墨迹。

    电光石火,间不容发,快得令人匪夷所思。几乎只在呼吸之间,黄发碧眼的赵虎已经回到了百骑队中。而三个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搏杀的百夫长,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里,人呢马呢?这?这便完了?长城外的赵军将士久久没有一个人出声。

    “廉颇将军,”依然骑在马上的赵雍终于开口了,“你职司裁决,没有话说么?”

    廉颇肃然拱手,虽则是对着赵雍说话,浑厚的声音却荡得很远:“胡骑之胜在于四:其一,骑术精湛,人马合一收发自如,远超赵军骑士;其二,射技非凡,风驰电掣间三箭连发且正中咽喉,我军纵有神射手,论马上射技无法与之比肩;其三,鞭技神异,若无一支三丈长鞭,断不能赢得如此利落。然则最根本之点,老臣却以为全在一个‘快’字。人快马快身手快,出手连锁,快如疾风。若无这个快字,威力便会大减。”

    “老将军说得对么?”赵雍向四面将士遥遥招手。

    “对——”四野一声,没有半点儿勉强。

    “牛赞老将军以为对么?”赵雍看着紧皱眉头大红脸的牛赞淡淡一笑。

    “对。”牛赞声音不高,但显然认同廉颇的评判。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胡骑何以快捷如风?赵军何以不及反应?老将军如何说法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牛赞大是难堪,一时语塞无对。

    “楼缓国尉,”赵雍转过身来,“同是胡服骑士,败于同等人数之步卒,你有何说?”

    “君上明察,”楼缓坦然高声,“胡服初行,人马骤轻,军士尚在不适之时。更兼骑术射技均未苦练,仓促间反而不如原本战力。此为事之常理,非胡服之过也。若得两年时光,楼缓定然还君上一支草原飞骑大军。”

    赵雍猛然高声发问:“将士们,楼缓说得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大对——”楼缓身后的胡服骑兵同声大喊。

    牛赞的大队步兵却是哄哄嗡嗡一片,参差不齐地喊着“也对!”“那得看!”“不知道!”“两年后再比!”等等,牛赞索性低着头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赵雍下马走了过来:“老将军,走,回去说。”

    回到平城,已经是暮色降临。用罢简单的军膳,赵雍在简朴的行辕召来了楼缓、牛赞与廉颇三人连夜聚商。赵雍熟知军营将士的秉性,上来直截了当道:“牛赞老将军先说,平城边军改新骑兵,如何不妥?”牛赞憋闷了大半日,此刻激昂直率道:“老臣尝闻:国有常法,兵有常经,弃法乱国,失经弱兵。今君上初行胡服,便欲将老步军全数改为新骑兵。老臣以为,这是弃法失经。将士蔑敌敢战,在于熟悉固有兵器,熟悉固有军制。当此军兵通顺成法之时,君上却一朝变易,由稔熟而陌生,边军战力必然大弱。今日国尉之胡服骑士败于平城步军,便是明证。若强而行之,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骑射,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,而终致损君乱国也!”戛然打住,犹是一声粗重的喘息。

    行辕一时默然。楼缓原本已经与牛赞多方折辩,且又报与国君,自知不宜先说。老将廉颇向来寡言,国君召见更是不问不答,此刻只是听。赵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,此刻原因大白,心下本已轻松,然则牛赞最后的一句话却使他悚然一惊。“终致损君乱国也!”若这只是牛赞的一时愤言倒也罢了,若是邯郸有人欲借边将之口发出胁迫,便须认真对待了。毕竟,赵国兵变历来都是以边军将领为实际力量的。思忖片刻,赵雍依旧是直截了当道:“老将军,所得不如所失,而终致损君乱国,这是你的话?还是别个带给我的话?”

    “老臣的话,自是老臣自己的话,如何要给谁个带话!”牛赞黝黑粗糙的脸膛涨得通红,几乎高声嚷叫起来,“君上信臣臣便说,不信臣便杀了臣,何故无端疑臣也!”

    赵雍哈哈大笑,走过去对着牛赞坐席一躬:“老将军忠心谋国,赵雍失言。大变在即,朝野多议,尚请老将军见谅。”

    骤然之间,牛赞老泪纵横,霍然起身深深一躬:“君上明打明说话,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?胡服军制之变,老臣唯君上马首是瞻!”

    “好!”赵雍又是一阵大笑,“老将军肝胆照人,赵雍何能吞吐不定。来,入座说话。”将牛赞扶入座席,赵雍转悠着道,“国事虽是赵雍决断,然则也须断之有道。老将军所言,将士稔熟于老军制器械,变之唯恐削弱战力。这个道理难以立足。亘古至今,万物之取舍,皆决于用。有用则用,无用则弃。若得一熟便不能弃不能变,青铜何以代木石?精铁何以代青铜?铁骑何以代兵车?布帛何以代兽皮?兵不当用,何兵不可易?制不便事,何制不可变?胡服节省布帛,且可使身手轻捷,何须固守华夏之峨冠博带?胡人精骑射且远超我军,已是事实,何须固守华夏之坚兵重甲?宋襄公墨守成规,不鼓不成列,不击半渡之兵,早已是天下笑柄。我等却要在百余年后重蹈覆辙,岂非更是愚不可及!”赵雍几乎是一口气滔滔不绝,稍作喘息,目光炯炯地看着牛赞,“依老将军之法恪守赵军旧制,纵能守得雁门平城不失,可长此以往,赵国必不断萎缩,胡人必不断南下。终有一日,邯郸必成周室丰镐。为今之计,赵国必须奋起强兵,练成二十万轻锐飞骑,一举扫灭三胡,安定北边。纵是事初千难万险,赵雍亦死而无怨。想我赵人,百年军争慷慨赴死,在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鲜血,留了多少尸骨?到头来却是越打越小,越打越故步自封……两位老将军,你等已经边地征战三十余载,如今已是两鬓霜雪,面对关山白骨,此情何堪!”

    小小行辕,静得连喘息之声也没有了。嘴角一直在抽搐的牛赞再也忍不住了,号啕一声,大哭起来:“君上!牛赞该死……胡服!轻兵!改制!老牛赞不要这颗白头,也要扫灭三胡!”

    碧空澄澈,一轮明月照得关山朦胧。牛赞的吼声回荡在行辕,回旋在这座险峻的山城。这一夜,行辕的烛光一直亮到东方发白。太阳升起在苍茫山峦时,尖厉的牛角号响彻了长城内外,响彻了辽阔的草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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